我们是世间的尘埃,也是自己的英雄

快手九周年,拍了个宣传片,叫做《看见》。

念台词的不是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,而是土味的冬泳怪鸽奥力给大叔。

影片和《后浪》不太一样,没有那么多高大上的“选择”,更多的是芸芸众生、人间烟火,有人在大山里起舞,有人在菜地里高歌、漠河冬天洒水成冰的小伙、新疆哈密瓜田里跳舞的姑娘…..

最好的一句文案,叫做:“我们是世间的尘埃,却是自己的英雄”。

我不知道打动了大家没有,反正我是被打动了。

我太爷爷是个老篾匠,我小时候印象最深刻的事情,是他蹲在椅子上削竹子,你没看错,他老人家不喜欢坐,喜欢蹲在椅子上……

他佝偻着腰,脑袋塞到膝盖之间,一刀一刀,专心致志削竹子,把竹子削成薄薄窄窄的篾片儿,然后编制成好看的花篮、提篮、凉席、竹匾、竹椅……然后用一根扁担挑着去集市上去卖。

我8岁的时候,他80多岁,穿黑呢子大衣,拄着文明棍,感觉是清末民国走出来的一个老爷,但他并不是什么老爷,就是个很穷很穷的老篾匠,穿着呢子大衣,戴着宽檐帽,一个扁担挑着两个箩筐去赶集。他到死的时候,衣兜里也只有几百块钱,都是自己卖竹器赚来的。

我爷爷是个猎人,赚钱的本事还不如太爷爷,大部分时候穷的家徒四壁,唯一的本事就是拿着猎枪野地里乱跑,跑一晚上,就会拎着几个兔子、野鸡、黄鼠狼回来,运气好的时候,还能打到猪獾,猪獾的肉可以吃,皮可以卖钱,脂肪炼成的油,放在蚌壳里,被村里人用于治冻疮。

我爷爷那个枪,讲白了就是火铳,立起来比我人还高,打之前,需要准备一牛角火药,一袋子铁珠子,把火药和铁珠灌进枪管,扳机上面垫个火药片,扣动扳机,火光如闪电一般窜动,然后就是轰的一声,如放炮一般,铁珠子满天花雨一样喷射出去,距离足够近的时候,只需要大概喵个准儿,能轰下一树的麻雀……

这些动物的皮毛,可以拿到集市上去卖,有时候卖不掉,我爷爷干脆把它们硝制了,塞上稻草,做成标本挂在家里……后来我读书读到“剥皮实草”,脑子里就非常有画面感。

我爷爷读书不行,据说20岁还在上小学,是个大老粗,但是记忆力不差,小时候经常给我讲水浒传、说唐、封神演义。他平生最崇拜的英雄,乃是水浒的鲁智深、说唐的程咬金……因为他觉得自己和这些人相似,都是心宽体胖,腰阔十围,力大无穷。

要说读评书小说,村里老一辈没有人比得上我四爷爷,他是个烧玻璃的匠人,一边踩着鼓风机,一边烧制试管、烧杯、各种玻璃器皿,小时候我喜欢看着那蓝艳艳的火光三尺多高,而玻璃在火光中变软,神奇地膨胀、扭曲成各种形态。我四爷爷家里各种古典小说,甚至有很多非常少见的当地本子,如《皮五辣子》、《十把穿金扇》……他讲给我们听的时候,熟极而流,仿佛不是个玻璃匠,而是个说书人。

许多年前,我大学毕业后,在某个地方搞施工,那个地方,四五月份雪还没化,雪水消融之后就开始刮大风,那风能让石头翻滚起来。

那里的农民工都会带上面纱,仿佛是某种宗教的信徒,其实没有一点关系,大家只是不想下班后满眼睛满鼻子满嘴巴都是泥沙。

那个地方并不是大家想象中的一无是处,其实物产很丰盛,牛羊肉20元可以吃一大锅,食堂里的红烧鲫鱼,总是特别肥美,当我们南方人啧啧称奇的时候,当地的同事说,这算啥,当年这湖里河里,用棒子都能打上来一条胖头鱼……

工地上有个老大哥,去哪里都带着一把二胡,人家吃完晚饭,要么在板房里打牌,要么走到远处的小卖部买烟买彩票,只有他,拿起二胡,往夕阳里一靠,开始拉弦儿,拉的居然是《枉凝眉》,“一个是阆宛仙葩,一个是美玉无瑕……”,阳光照在他那瘦削黎黑的脸上,连风沙都变柔和了。

那些年,没有快手,没有抖音,也没有B站,没有奥力给大叔,没有华农兄弟,没有王刚,没有徐大sao,也没有李子柒……

很久之前就有人说过,快手是劳动人民的APP,你可以看到大山深处伐木的小姑娘,可以看到钢铁厂里抖钢花的小伙子。确实是这样,快手更能体现这个世界更宽广的一面。从我的生活经历来看,确实如此。

我的生活经历比较丰富,小时候,我在农村河沟里抓过泥鳅,集体大院里捡过废品,摘下桑葚吃得满嘴黑乎乎,大冬天里穿着破了洞的鞋子在雪地里趟着上学,每天早上提着水桶冲向公厕里堆积如山的粪便和蛆虫,大夏天听着蚊虫如战斗机群一样铺天盖地压过来……

大学毕业后,我曾在泥泞工地里一站就是一个晚上,零下十几度的时候裹着军大衣睡在户外泡沫板里,看着星星和月亮。

我曾一脚泥巴一脚屎,在那些现代文明灯火照耀不到的地方跋涉过,我曾一身臭汗满嘴脏话,在那群粗鲁、直率、狡猾、恶意又善良的人群中生活过。

所以,我对这个视频里的一切感同身受,我们是世界上的一粒尘埃,但我们也是人,也有自己的情感、思考和追求。

我曾经听过一个农民工用长笛吹奏《渔舟唱晚》,那时候他刚刚搅拌完水泥,满身都是泥点;我曾经看到公园里的扫地清洁工打扫完一块广场,用扫帚蘸水草书《赤壁赋》,写到“纵一苇之所如,临万顷之茫然”的时候,我见他黝黑的脸上神采飞扬,臃肿的工作服都压不住勃勃英气;我曾听到相识多年的木讷程序员同事,翘着二郎腿大谈魔幻现实主义文学,背诵《霍乱时期的爱情》经典章节。

很多人,和我相处了许多年,只知道我是个买文赚钱的自媒体,并不知道我其实是个农村人,是个土木狗,不知道我会盖房子,会测量会画图,我能捏泥人削木马,写一手马马虎虎的书法,并不知道我能背诵红楼梦中所有的诗词曲子,并不知道我可以对读过的小说戏剧过目不忘,一遍就可以复述,并不知道我可以用脚夹毛笔写字,我还能用嘴巴叼起毛笔写字,我炒的青椒鸡蛋、小炒黄牛肉、烧的红烧肉、土豆炖鸡也很好吃。

金圣叹说世间有三十三件快事,往往都是些普通人鸡毛蒜皮、琐碎奇怪的小事情,有的是打开窗子放蜜蜂飞出去,有的是问妻子要钱买酒,有的是读奇书读了一天肚子饿,有的是大清早起来看人家锯竹子,甚至还有大街上看人吵架,私处患病泡药澡,大热天拔刀切西瓜……总而言之,他觉得痛快,便是快事,我们读了大发一笑,便是他有趣。

早出晚归,柴米油盐,可以让一个人平凡,但却不不至于让一个人平庸,有趣的灵魂,表现在很多方面,首先就是不甘于庸常,他们总能在生命中找到乐趣。很简单,就像你今天发明了一道菜,你晚上无聊时在游戏中发现了一个新的战术,你唱歌的时候忘记了歌词,却灵机一闪换上了自己原创的词儿。

苏东坡被贬在海南岛的时候,没有吃的,他甚至研究怎么拿蜥蜴下酒,研究怎么把蛤蜊做得好吃,实在不行,甚至试着去吃苍耳。没有墨去书写,他甚至自己烧制墨块,一不小心把自己的三件草屋都给烧没了,然而他津津有味记下这一切,让千百年后的我们,可以对话他有趣的灵魂。

教员同志在上沙念师范之前,曾经无所事事,每天卷着大饼去湖南省图书馆读书看报,晚上回家住在人口混杂的小旅馆,没事到江水里游泳,爬上城楼看大火,还在大雷雨天脱光衣服冲刺岳麓山,对着狂风练嗓子。后来长征了,从来不离身的,是他的小书柜,里头装着雷打不动的《水浒传》,他有很多普通人的小乐趣。

在延安,他当着外国友人斯诺的面脱衣服捉虱子,一边嚼干辣椒一边谈天下大势,他烟瘾发作的时候,曾和德国人李德一起到处寻找野草树叶做“卷烟”,试图发明新的“烟草”。他痴迷游泳,水性极佳,在评点二十四史的夹缝中,他经常批评某些历史名人“要学游泳”。

晚年他接见外宾的时候,都经常在泡在泳池里,有一次赫鲁晓夫找他谈事情,他用站立的姿势浮在池水里,踩着水侃侃而谈,半身浮在水面上,惊得赫鲁晓夫目瞪口呆。

有趣的灵魂,真的不在于什么几万块的运动相机,不在于什么几百万的赛车,不在于训练一次几十万美刀的翼装飞行……农村里两个小伙表演WWE,老奶奶跳广场舞,大叔翻跟头,也好看的很。谁的人生,不是人生呢?

诗经里最有魅力的是来自人民的《国风》。

舞蹈里最打动人的是陕北窑洞前扭的秧歌。

所谓“想要的生活”,真不是电视台找几个明星名人小布尔乔亚,假装到山沟沟里围炉夜话……而是劳动人民自己的快乐。

劳动人民土吗?土啊,我们的根就在这块土地上,怎么能不土呢?我华夏子民生于斯、长于斯,靠双手吃饭,用汗水浇灌未来,喊着号子唱着山歌,敢叫群山开路,敢叫大河改道,上可九天揽月,下能五洋捉鳖,这样的精气神,这样的肝胆魂,难道不美吗?

我先民筚路蓝缕,以启山林,围着火堆跳舞,庆祝着丰收;我先贤摩顶放踵、胼手胝足、以利天下,作歌抒怀,苦中亦能作乐;我先烈前赴后继,为国为民,死不旋踵,走向生命终点的时候,也在高唱:“要把那炉火烧得通红,趁热打铁才能成功…..”真正的美,真正的艺术,离不开人民群众、劳工大众的生产生活。

你要问我看见了什么?我看见了那田野里挥舞的镰刀,我看见工厂里上下跳跃的铁锤,看到了永不停歇的机器,看到了那一个个刚健、质朴、充满活力的生命。

一个国家,一个民族,需要共同记忆,我和翼装飞行、赛车跑马的孩子们没有共同记忆,但是我和那些土里刨食的农民们,有共同记忆,我和那些在风沙、泥水、搅拌机轰鸣、满地屎尿中挣钱的农民工们有共同记忆。

人和人之间的层级,不能分的太开,不能失去共同记忆,没了共同记忆,就没有了共同的感情。

快手这个《看见》,确实好,确实打动了大多数。

我们大多数只是蝼蚁尘埃,但我们也有仰望星空的自由,我们也有被看见的价值。

不过,我们也要知道,虽然快手这个宣传片确实比B站要接地气,但大家不要只顾着感动,别忘了,大家都是商业平台,都是资本家,挣的都是普通用户的钱。不要觉得,这个APP讨好我了,把我当人了,就是我们的同志了。

当年刘员外也曾和快递员做兄弟啊,也曾穿上快递员的衣服开着三轮车出入大街小巷啊。

商人嘛,你喜欢什么,就给你什么。

你看什么心里舒坦,他就让你看什么。

我们自己要有判断,有选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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